2010年10月6日 星期三

文本導讀--縱火之筆

文字 周伶芝


「我寫作的根本衝動,就是破壞。折斷別人的玩具。
我是如此相信這種負面衝動的必要。」
─〈我在世界的秩序上拉屎〉,海納‧穆勒,1982




德國詩人、劇作家、劇場導演,或說,拿著解剖刀、充滿質疑的破壞者。海納‧穆勒(Heiner Müller,1929~1995),歷經戰爭、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世界、柏林圍牆建起又倒塌,不像同代人千方百計逃離東德,他始終居住在東柏林的低收入戶集體住宅(HLM),似乎在嚴厲的審查制度下,他寫作上的反彈釋放了思想上最大的自由。
一九五O年代開始創作劇本,海納‧穆勒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:批判當代的政治劇場,以及古典文本的解構改編。早期作品多以東德的經濟與政治現況為對象,尤其針對社會主義的工廠生產制度,質疑所謂的「工人道德」 ─ 對生產效率與作業規範的要求 ─,創作延續布雷希特的精神,以疏離、嘲諷來批判社會。到了第二階段,海納‧穆勒轉而尋求古典文本為破壞基底,從古希臘悲劇、莎士比亞、到啟蒙時代文學等等,重新解讀解構,以風格化語言賦予新的當代眼光。這些文本原有的故事情節到了穆勒筆下,全部消失不見,取而代之的是,強悍如詩、呢喃或辯證式的獨白,語言意象如浪,大量湧現跳接,既像演說又像夢囈,創造出獨特的文本解構書寫,他稱為「文字蒙太奇」。

海納‧穆勒的寫作特色,是一種博學引言式的拼貼。大量「抄襲、剽竊」各類名家的思想,不著痕跡地置入人物的對白;或是直接回收、剪裁希臘悲劇和莎劇的台詞;甚至假造某名家或捏造書信和註解,亦並置不同小說內文、安插在對白裡,大玩互文性的書寫遊戲,儼如自由拼貼的引言者。這種風格造成研究其劇本的困難,往往是關於真假出處與含義的浩大考據工程。幾年前,海納‧穆勒的手稿在歐洲正式解碼披露,這才發現,他在台詞旁標記密密麻麻的小說家與思想家名字,尼采、德勒茲、傅科、布希亞、羅蘭‧巴特等等,全部在列,將其書寫形塑為當代的思想迷宮。身為最「正統」的剽竊者,穆勒認為,任何抄襲他作品的人,因此都不算是剽竊者。相反地,任何新的語言,都是來自已存在的文本,只有不斷累積的潛藏關係。

「重寫」的創作於穆勒而言,有幾層破壞上的意義。由於媒體時代的特色之一,便是大量拷貝,已無所謂的「原創」,海納‧穆勒以引文方式,呈現多聲部的複數作者,讓異質性不斷介入、推翻或質疑。另外,古典的戲劇形式反應歷史的意識形態,如希臘悲劇以正反合的結構,尋求一種政治和解,唯一的真相結局透露的是單一的權力關係,好比透視法以一點就能統馭全景。穆勒認為必須要對抗這種歷史目的論,以彼此矛盾的觀點,找到我們身陷其中、衝突的力量所在,而非主宰一切的至高點。這種反敘事的解構劇場,成為一九七O年代的「後戲劇性劇場」(théâtre postdramatique)的代表之一。曾擔任柏林人劇團(Berliner Ensemble)和德國人民劇院(Volksbühne)的總監,穆勒的政治劇場和反敘事、解構劇場概念,至今仍影響德國劇場界深遠。其中,也擔任德國人民劇院總監的卡斯多夫(Frank Castorf)最具代表,安那其式的喧囂對抗資本主義,意圖以解構對文本再政治化,以反敘事開啟詮釋的光譜,承襲穆勒的創作破壞。

在海納‧穆勒眼裡,劇場的本質即是死亡。因為在這失去時間慣性的空間裡,不斷變化的能量難以捉摸、預料,劇場於是處於始終在變形的狀態,而終極的變形便是死亡。藉由古典文本的改編,我們在舞台上召喚過去的作者們交疊的身影,開啟與死亡對話的可能。這也是為何他的劇本總是少見舞台指示,而是從字裡行間,感受與死亡交鋒的能量脈動,相對給予劇場空間的自由開拓。由此不難理解,為何穆勒會將手中的解剖刀伸向《危險關係》(Les liaisons dangereuses),這部十八世紀揭露上流秘密、引起軒然大波而遭禁的書信體小說。

拉克洛(Choderlos de Laclos, 1741-1803)於1782年寫作出版的《危險關係》,由一百七十五封書信組成,故事主題圍繞在法國大革命前夕、放蕩敗壞的貴族生活,侯爵夫人梅戴與子爵瓦爾蒙蔑視道德、玩弄慾望。小說獨到之處在於,以書信紛呈,不同人物對於事件的各角度說法和心理變化,偽裝與謊言的權謀鋪設。複雜的情感網絡到了海納‧穆勒的《四重奏》(Quartett),壓縮為近二十頁的劇本,抽離敘事空間,以兩個演員從兩個主要角色出發,扮演性別倒錯的四人關係,轉換於誘惑者與犧牲者的兩邊地位,猶如令人暈眩的高處雜技,「野獸的表演伎倆」逐漸模糊道德界限。

海納‧穆勒自承,他是以一目十行的方式瀏覽原著,而非進入細節,唯有此法他才能接收文本的衝擊力量,進而寫就《四重奏》。因為他有興趣的部分是,如何將性愛慾望的權力結構突顯出來,所以他必須摧毀原著。遊移於大量斷裂、薩德式的浪蕩語句,對抗傳統精神分析和敘事的語言,在不斷自我抗衡、拆解的過程中,直指無可定型的原始衝動,聽診於身體的深淵。開頭的舞台指示:「法國大革命之前的一處客廳/第三次世界大戰後的一處防空洞」,這奇怪拼貼的空間意象,特地為吸血鬼般的蕩婦和浪子打造一個無路可出的政治密室,直截了當地傳達永恆墬落的鏡像,如波特萊爾看待的《危險關係》是人造的「預備地獄」,在其中為強迫的心念糾纏、盈滿、爆裂而至精疲力盡。

不斷勃起的色情,隱喻居住在我們體內的虛無;以本能的性衝動,回歸死亡焦慮。海納‧穆勒在《四重奏》裡,以懷疑論再造四聲部,讓全然的孤寂反思辯駁。他的筆,如同縱火般,將華美細節燒個精光,留下頹危的結構、滾燙的意象,在歐洲文明的廢墟上,與死亡對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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